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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华东局独家】季建业的仕途行迹

2014-12-18 李晔 周楠 华东局

应该是1992年,拂面的春风,吹动他迫切的心。

他专门到上海青浦淀山湖旁考察高档别墅区和游艇俱乐部。当时,这个还卷着裤脚管、有些“乡下人”模样的苏州吴县县委副书记,被门卫拦住问:“有没有贵宾卡?”他并未亮身份,回答“没有”两字后,便折回车上。憋了几秒钟,他不服气地同司机讲:“今后,我们吴县的度假区一定不输淀山湖!”

一年后,此话成真,吴县的苏州太湖度假区颇有了些模样。这时,他才以自嘲口吻,向前来采访的记者道出这个曾经“被拒”的故事。

上海,始终是他心心念念。主政扬州时,他反复叮嘱上海的记者老朋友:“今后每2个月必须来一次扬州,不要你采访,只要跟我多讲讲上海重大改革、招商引资的新动态,我们务必多交流……”

他想干事,能干事。周围同事也不得不承认,他“能力和水平没话说”。

但他也霸气,不由分说。

他,就是季建业,近日被提起公诉。

而争议,向前追溯多年,早已不绝于耳。

【苏南速度】

上海报界一位已退休的资深记者Z,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与季建业相识。当时,季建业担任苏州日报副总编辑。两人较为深入的沟通,始于1990年季被调往苏州吴县任县委副书记,尤其是1992年的一次采访,令Z至今难忘。

当时,正是小平南方谈话后不久,整个苏南跃跃欲试。这年10月,作为国务院批准建立的首批全国12个国家级旅游度假区之一,位于吴县的苏州太湖度假区成立,季建业兼任度假区管委会主任。

当月,Z前去采访,清晰记得,季建业剃了个板刷头,穿件短袖汗衫,脚上趿着凉鞋,“不修边幅,一副投入样”。

他站在太湖边的稻田里,对着眼前一片浩淼烟波和随风掀起波澜的芦苇荡,用手指在空中画一圈,言语自信道:“这,就是未来的苏州太湖度假区。瞧那芦苇荡,今后里面都是一幢幢小木屋、小别墅……”

一听“小木屋”,又见芦苇荡,思想尚保守的Z立马质疑:“难道……不怕男男女女在里头做坏事?”

季听闻,哈哈大笑:“把旅游先搞起来嘛!至于管理,一定会跟上的!”

他还拍拍胸脯:“半年,只要半年,你再来看,这儿就能初具规模!”

Z压根不信,认为季“豪气过头”。

但Z万万没想到,半年后他旧地重游,那些休闲小木屋真的造起来了。Z想起,1984年“中国第一楼”深圳国贸大厦创造了“3天一层楼”之奇迹,他不禁对季建业竖起大拇指:“你可真是‘深圳速度’!”

季却不以为然。他说:“吴县要做的远不止这些。我们还要搞工业。”他又指了指太湖边上的小山坡,“那里,还要搞房地产呢……”

当年这些雄伟大志,如今早成现实。但20多年前,当季建业抛出这一串串宏论、一幅幅蓝图时,就连见多识广的老记Z都听得“弹眼落睛”。

而季建业的招商理念同样令人吃惊。

1996年,季建业出任昆山市委副书记、常务副市长,直至其2001年从昆山市委书记位置上被重用调往扬州,这期间,昆山“对台招商”已成业内翘楚,而台湾媒体则将季建业称作“能够为投资商端洗脚水的市长”。

昆山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一位要求匿名人士告诉记者,在昆山投资规模巨大的台湾南亚电子项目,当初被长三角7座城市争夺,其中不乏“零土地费”的诱惑,但南亚电子最终被季建业引到了昆山。这位人士介绍,季建业与台湾台塑集团创办人王永庆等富豪,乃至富豪们的兄弟、子女等多年保持亲密沟通,“甚至,季建业在给某位台湾大佬的夫人打电话时,唤对方为‘阿姨’,称自己为‘小季’”。

他对台商可谓礼遇备至,曾借台湾媒体表达诚意:“为了(在昆山的)台商学校,我们宁愿将自己的学校迁走,把地让出来呢!”

除了台商,近邻上海对季建业同样重要。Z告诉记者,其实历任昆山干部都会千方百计、绞尽脑汁地利用上海来招商。季建业任职昆山之前,Z便亲历一件事情,一昆山官员到沪招商时,给宾馆前台服务员塞“红包”,因为这些服务员对于港商住哪间房间了如指掌。这种开放思维在季建业身上一以贯之且根深蒂固,即便他上任扬州后,也不忘嘱咐Z:“老Z,今后每2个月必须来一次扬州,不要你采访,只要跟我多讲讲上海重大改革、招商引资的新动态,我们务必多交流……

【扬州八年】

2001年7月某天,季建业大光其火。

这天,他自昆山北上,上任扬州。自扬州东门进城,他很快就怒了——低矮的房屋、破烂的主干道,这哪里是唐诗宋词里的扬州?分明是个破落的江北小县城!

长期服务于扬州市委的W,多次接近季建业。他分析,想必就是进城那一天,季建业定下了对扬州“手术”的第一刀。因为留客必扫其堂屋,要吸引投资客,扬州必须先拓宽进路修大门。

对于季这种在扬州乃至此后在南京屡受斥责的“大拆大建”,Z并不感奇怪,认为这是季早在苏南时便养成的思维惯性,“不少苏南干部认为,路通,财通,每到一地总要先大规模地修桥修路”。

但扬州不是苏南。作为历史文化名城,听闻季建业要“拆古城”,当地一些人士坚决反对,然而季建业却硬上。2001年下半年以来,扬州市城区有包括1万间门面房在内的住宅,共30余万平方米拆迁,数字惊人。季建业却说:“所涉的10万市民纷纷主动为工程让路,真正体现了古城人民的古朴求实求进之风。”

“其实,扬州城早就鸡飞狗跳了!”W告诉记者,为说服百姓、平息民怨,在完成扬州运河东路改造后,季建业专门组织市里四套班子搞了一次长跑秀。此外,季建业还有一独特做法,就是自2002年起,结合每年4月18日的“烟花三月下扬州”国际经贸旅游节,对举办地周围环境进行扫荡式整改,且每年换一个举办地。

W介绍,2002年到2009年,8届旅游节,换了8个场地。譬如2006年是在扬州古运河畔,2008年则是在罗冈—瘦西湖景区,每换一个场地,就是一场全新推介。对此,季建业似乎颇得意,加上其他拆违、修路和整治,扬州很快斩获了国家卫生城市、国家环保模范城市、中国人居环境奖以及联合国人居奖等称号。

季建业的得意之笔还有2004年4月开通的宁启铁路扬州段,这改变了扬州“地无寸铁”的历史。这一年,记者赴扬州采访已成市长的季建业,他并不掩饰自己的能耐,声称是他说服了高层,从而为扬州通铁路创造了四个“前所未有”——“一建成就货、客车同时开通;一开通就始发北京、广州、武汉、西安、上海5条黄金线;一开通时速就达100公里;站房标准、规模在地级市中前所未有。”

他兴奋道:“几乎天天有上千百姓全家包车,甚至带上国外亲戚到铁路工地参观,有一个农民几乎天天到工地报到,最后索性当起了义务导游。”

然而,一圆扬州人百年铁路梦的功劳,很快被一场关于赶公务员“下海”的争议所淹没。

事情是这样的。同样是在2004年,他动员公务员离岗创业,并承诺,3年工资分文不少,创业不成还可回府,这是让公务员“捧着银饭碗、系着安全带”去经商。当时,记者专门就此争议向季建业求证时,他一语惊人:“不升官,就发财嘛!”

此后,《解放日报》的一篇通讯《扬州“赶”公务员下海》见诸报端,几天后的一个深夜,季建业居然给记者来电,对记者略带埋怨,并叹气“受到了各方极大的压力”。

时隔10年,当记者再度联系到当年这篇通讯中扬州较早“下海”卖高邮蛋的高邮经贸局副局长高正权时,他间接向记者证实了季建业当年的“压力”。据高正权说,通讯登报后,由于在全国传播较广泛,季建业的这项改革之举很快被叫停。高正权被组织谈话,“下海”2个月后再次“上岸”,回到原单位。

高正权坦言,当时扬州几十位“下海”公务员中,大部分是原先在企业经营第一线呆过的官员,“他们觉得做市场营销比当官有趣多了”。事实上,季建业此举有着机构合并的大背景。

以高邮为例,2003年,高邮地方工业局、中小企业局、电子工业局、轻纺工业局四局合并为经贸局,出现了“1正12副”的尴尬局面,“正、副局长坐下来有一桌人,有的副局长连分工都分不到”。因此,季建业打着“鼓励创业”的旗号,实际目的在于精兵简政。

根据季建业当时的算盘,经过3年扑腾,企业能否“成活”大致可见分晓,能赚钱的就不再恋栈,即便回来,也算熟悉了一趟市场经济,终归是好事。可是这“好事”的争论焦点是,公务员不谋其职,3年工资照领不误,国家补贴一并享受,如此既官又商,能行得通?

这头,“红顶商人”的纷纷议论尚未消停;那头,季建业从昆山复制而来的亲商理念,让扬州官员们在起初的日子也有些适应不良。

他在扬州很快推出“百千万行动计划”,即向一百个大公司、一千个中小公司推介扬州,发放了一万份材料,要在扬州吸引外资上创造奇迹。2003年底,在会见首次来扬州考察的台湾工业总会考察团时,季建业概括性圈点了自己到任扬州后的功绩,其中就包括:台资占外资比重已超过40%,扬州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台资重镇。W告诉记者,季建业用1年时间为扬州引进的台资,比过去9年加起来还要多,接下来几年也是连年翻番。

季建业的确让人领教了“季氏速度”,这包括一位台商被拖了8年都没办全的手续,季建业过问后,29天就到位了。W介绍,季建业把在昆山时那句“招商引资,不能说‘不能办’,只能说‘应该怎么办’”的名言带到了扬州,但必须承认,扬州官员起初还无法跟上季的节奏。

“当我们扬州官员在服务台商、外商面露难色时,季建业多次铁着脸表示‘不行就换人’;当听闻有工商执法人员利用所谓的执法权来为难外资企业时,他也会来一句‘换个人来执法’或‘我也可以让你没有执法权’。”W认为,季想改变的,也许是扬州政府部门过去“老虎屁股摸不得,大象屁股推不动”的衙门作风。

他对官员严厉,对自己也是蛮拼的。沿袭他在昆山的做法,季建业在其名片上留下手机号,这在长三角地市级书记、市长中恐怕独树一帜。2004年他对记者明确说过,怕外商找不到他,因此他手机24小时开机。他的“拼命三郎”形象让周围人倍感压力。2002年的1月某天,季建业与台商谈判至深夜,敲定了一宗5000万美元的投资,随后他直接赶赴一位记者下榻的宾馆,于清晨6点30分开始接受采访。

【“季挖挖”在南京】

和其他苏南出身的明星官员一样,扬州八年之后,季建业如许多人所预料,走向了省会南京。

在南京近4年的任期内,他推动多项改革。南京市政府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员称,2012年,南京的经济总量从全国15个副省级城市中的第10位提升到第7位,应该说有季的功劳,但他作风强硬、霸道,用个人长官意志强力推行改革。

2009年夏,季建业转任南京市委副书记、代市长后,立即动用3.8亿元整治市内主要道路。另据估算,2011年至2013年,南京3年城建总投入超2000亿元。

如此大的城建工程,给城市运转带来了很大压力,不少市民抱怨说,南京城“灰头土脸,主城没有一条好走的路”,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“季挖挖”。甚至,每年的省市“两会”上,都有代表委员在小组发言中炮轰季建业力推的城建项目。

但季建业又被南京官员称为“善用媒体资源,能自个儿通过媒体‘摆平’事情”。去年5月,季建业总结南京“十大城市病”时,公开回应“市长为何爱挖地”,表示“满城挖地还得再熬两年”、“扬尘和水流整治有阵痛”。他说:“这几年是南京城市建设的高峰期,到2015年会降下来。网上都说市长要挖地,其实不是我想挖,因为再不建,今后随着拆迁等成本的提高,再建的成本将越来越高。”

若“阵痛说”尚且说得过去,季建业所主导推动的“雨污分流”则在挑战南京市民容忍底线。这项4年投资人民币180亿元的重大工程,由于着急上马,在当时没有大面积征集民意的情况下,几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全城动工。有专家认为,该工程其实并不科学,“城市污水处理厂和主管道这些‘大动脉’没建好,小街小巷的‘毛细血管’就全面铺开,就算建好了也没法立刻投用”。

而市民对于雨污分流的抱怨,更多集中在其带来的出行不便、空气污染、噪音扰民等问题上,部分路段的反复开挖也让不少人难以忍受。

去年8月底,季建业谈到“雨污分流”,称“难度预计不够、施工组织不到位自己有责任,也有‘代人受过’不被理解的委屈”。不过9月初,他亲自下到12米深的污水井底检查污水主管,仍强调“2015年完成主城雨污分流工程的目标要不折不扣完成”。

去年10月4日,《南京日报》头版刊发报道《大锏银巷居民遭遇“出新烦恼”》,直接批评雨污分流等工程。令该小区居民闹心的是,原计划1个月的施工期,进行了半年仍未停,施工脚手架迟迟没有拆除,还给小偷提供了便利,小区内发生多起偷盗事件。

此外,外界还对季建业曾主管的南京城西高架拆除等工程有所非议。

南京市建委于2009年4月28日召开新闻发布会,宣布要“对城西干道进行综合整治”——把沿线三大高架桥全部拆除,并拿出23.5亿元的巨资将原有高架桥改建成地下隧道,工程分2期进行,5月底就要开工。方案一经公布,立即在南京市民中掀起轩然大波。

市民们曾通过各种渠道发出自己的声音,对改造方案的科学性、合理性,重大城建项目决策的公开性、合法性提出了强烈的质疑——设计寿命50年的城西高架仅用了10年出头就要拆除,谁来为这种巨大的浪费承担责任?这么大的决定,有关部门究竟用了多少时间来酝酿?方案实施之前需不需要听取市民意见?有市民甚至决绝地发出了“立即停止城西干道改造”的呼吁。

然而,南京城西高架拆除照旧进行。 季建业给同事留下了作风专断蛮横的印象,但在一些大会和公开场合,他善于运用一些亲民和实在的话语。

去年1月,面对自己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,季建业在人大分组讨论的现场,主动谈起政府工作报告之“眼”,就是回应老百姓的诉求,“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的承诺就一定要实现,不能赖皮”。

2012年,南京的空气质量状况并不令人满意。季建业用“跌跌爬爬”和“老天帮忙”来形容去年蓝天计划的惊险达标。他说,这种好运气不会常在,因此新的一年里保护环境仍然是政府工作中的重中之重,南京城追寻的水清、天蓝的目标不会变。

他还说:“南京的环境问题不解决,我感到心不安。”

不知他心不安的部分,是否包括他最饱受诟病的地方——大挖大建给市民带来的环境之破坏?

2009年8月20日下午,扬州市委召开全市领导干部会议,季建业以报告《扬州八年》作深情话别。

他“难舍扬州,难忘战友,难说再见”。他对共同打拼的同志们说:“请大家常去南京,南京近在咫尺,‘京口瓜洲一水间,钟山只隔数重山’。”

然而他的仕途,就折戟在“近在咫尺”的钟山。

他所工作的地方,苏南、扬州、南京,至今仍流传着关于他的故事,与声声争议和非议。

原文刊于“上海观察”客户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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